知乎者也 | 沈榮喜:縈繞在記憶中的絲竹聲
春入棠溪山如畫,武陵源里花盛開。為了追尋閩劇在棠溪的印記,我又一次踏進這個古老的村落。
“我們棠溪與戲的結(jié)緣啊,最早是在1948年,陽頭‘紅乾班’的伏增師傅來到棠溪,在他的組織下成立了‘棠溪京班’,那是棠溪閩劇團的前身。我們棠溪京班,最特別的是它的唱腔,不僅有京腔,還融合了屏南四平戲、壽寧北路戲、福安平講戲等諸路戲腔,福安人都管這種腔調(diào)子叫‘啰嗦調(diào)’的。”坐在我面前的是原棠溪閩劇團團長陳作鈴,說著他點燃了一支香煙,斜靠在窗前,沉入了回憶里。
后來,“棠溪京班”被叫停,改稱“棠溪俱樂部”,樣板戲成了新寵,劇場內(nèi)外響徹的便是《紅燈記》《智取威虎山》這樣的主旋律。
1978年,棠溪閩劇團一恢復,便邀請福安閩劇團的李福生導演來村里授戲,這消息像一縷春風吹進了山村,不僅喚醒了老戲迷們的回憶,也激起了后生們心里的熱情。那年頭,鄉(xiāng)村生活物資貧乏,戲是人們喜聞樂見的傳統(tǒng)娛樂方式,前來報名的多是兄弟,或是姊妹,在臺上你稱我官人,我喚你娘子,唱腔迭起,衣袖翻飛,不盡繾綣纏綿。幾個月磨合下來,劇團排定了《合歡樓》《四幅錦裙會》《鍘美案》《蝴蝶杯》等六出戲,這其中又以《棋盤山》最為好看。
“那個時候,跟著劇團走,有吃沒工資,連睡覺的被褥都要自己帶,但抱著學藝的念頭,許多人家還是把孩子送來學戲。臨外出演戲,他們的父母還要悄悄藏幾塊錢在老演員手里,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的,他們當然放心,就是怕路上孩子萬一有個頭疼腦熱啥的,可以救個急。”說起那時候村民們對戲的感情,如今上了年紀的老陳頗有感慨。
登臺亮相之后,新一批演員迅速成長起來,這其中像老生鄭寶鈴、青衣吳月英、小生陳秋云等人日后還成為劇團的臺柱子。那時,還是泥腿子的陳作鈴,從田間地頭被吸引到劇團里,在《棋盤山》戲中,他扮演朝官,后來又在《斬駙馬》戲中扮演了包公,由此走上了前臺。
來劇團的第二年,陳作鈴當上了團長。那時資金不足,團里只有六擔戲擔,演戲既為了還債,也想進一步添置行頭,助力劇團發(fā)展壯大。演戲日子有講究,須是冬收以后,谷物入倉,從農(nóng)歷十一月到正月間,是戲的旺季。
每個劇團都有戲頭,大多由團長擔任,負責“走戲路”,其作用類似于現(xiàn)在的聯(lián)絡員。棠溪閩劇團剛成立,名氣不響,除了上門聯(lián)系,還要“自打廣告”,最簡單就是找個村子,或在祠堂老厝,或于田坪地頭,熱熱鬧鬧演上幾天戲。這戲一出比一出精彩,口碑出了,來看戲的越來越多。戲一開場,四鄰八村的人聞聲而來,有的扔了地里的活,就為了趕回來看,一見了面就笑著說:“嗨,你不知道,在山上聽見那鑼鼓聲響,待都待不住,哪還有心思干活,就想著飛回來看呢。”戲路一開,那些識貨的主兒漸漸尋上門來,談下戲約,是為“打戲”。
戲一排好,第一站自然是棠溪,讓父老鄉(xiāng)親們先一飽眼福,也算是對劇團出班的檢驗,接下來從泰逢到橫山到甲峰到上坪洋再到西坑,最后從柘頭返回。那時,沒有公路沒有車,有的是山間小道,小溪流水,挑戲擔的走在前面,戲演員就跟在后邊,一路翻山越嶺,蹚水過河。劇團到了村,就是村子的戲節(jié),三天三夜戲,除了白天,晚晚都有夜宵,張家三個,李家五人,村中早已派下。他們說,唱戲的演員吃飽了,有精氣神了,一顰一笑,這戲才會好看,打的戲才值!
別看演員臺上出將入相,風光無限,下了臺,只有他們知道演戲人的艱辛。那時候,有戲上演是好事,有吃有喝有地方睡,可戲演完又一時找不到下家,這種青黃不接的日子就有些難過了。這時候,劇團多半會尋到附近村莊,懇請村里行個方便,打開祠堂借宿一宿。在戲行里,這叫“爬門頭”。有一次,棠溪閩劇團在寧德八都“爬門頭”,那個村子種茉莉,村人怕茉莉受凍,就綁了稻草披在上面防寒。晚上天冷,又沒床,無奈之下,大家只能趁夜悄悄將村人披在茉莉上的稻草提走,鋪在戲臺上,對付一晚,等天一蒙蒙亮,就趕緊把稻草再送回去。
比起受寒挨凍之苦,還要面對演戲中不期而遇的突發(fā)狀況,這對劇團也是不小的考驗。鄉(xiāng)村人的觀念,凡事頭要圓,尾要圓,圓滿是他們的追求。這就要求劇團不能只是照單而演,得學會看人點戲。一次,在上白石佳漿村,晚上演《陳世美》,劇中陳世美拋妻棄子,進京趕考,三年沒有音訊,正趕上饑荒,陳世美的父母餓死,其妻秦香蓮帶著兩個孩子去京城尋夫。平步青云的陳世美得知消息,派了將軍來殺人滅口……戲正演到高潮,臺下看戲的村民不干了,吵嚷著說是對他們陳姓族人的誹謗。戲演不下去了,作為團長的陳作鈴趕緊站出來和村里協(xié)商,向村民們賠不是,最后以加演一天平息眾怒,方才收了場。
無獨有偶,還有一回在薛家垅村,正演到最后一場戲,戲中丈夫高中狀元,衣錦還鄉(xiāng),妻子好不容易守得云開見月明,迎來了團圓。這本來是大好結(jié)局??删驮谶@個節(jié)骨眼上,演妻子的一時找不到拜堂成親的紅衣裳,就一身青衣裝扮上了場。這下觸到了村人的忌諱,劇團只好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再演了一遍。
“這一路戲演下來,說苦,那是真的苦——”老陳頓了頓,眼睛里忽然一亮,“但也有一個奇怪的地方,有時候讓人想都想不通,比方說我這一趟出戲回來,又累又乏,想想還沒有工資,心里真不得勁兒,甚至當著別人的面下了詛咒,下次甭管誰叫,我都不去了,但隨著開戲的日子一天天臨近,心中越發(fā)不安了起來,等到農(nóng)歷八月二十三拜過戲神,聽見那鑼鼓絲竹奏響,心里頭自然地就熱將起來,之前說的話早忘得一干二凈,包起被子搭在肩上,又開始起程了。”
都說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,這話不假,走過了風雨也必然會迎來燦爛的陽光。
1983年,寧德地區(qū)要選拔一個劇團去福州參加閩劇比賽,經(jīng)過一番角逐,棠溪閩劇團憑借實力,以加演《秦香蓮闖宮》和演出劇目《雙定牌》從各縣市劇團中脫穎而出,代表寧德出征省賽,最后斬獲了“最佳演出獎”和“最佳劇本獎”。消息傳回,家鄉(xiāng)轟動,棠溪閩劇團受邀在潭頭鎮(zhèn)區(qū)演出,一時觀者如潮,景象蔚為壯觀。
隨著戲路的開拓,名聲的遠播,棠溪閩劇團走出了山溝,走進了外縣市廣闊的天地。不管走到哪里,棠溪戲人永遠不忘演戲做人的根本。那一次,霞浦洪下村來打戲,棠溪閩劇團前去赴約,這時另一路福安的閩劇團正在洪下村附近結(jié)束了戲,沒找到下家,想到洪下村“爬門頭”。村里的福首們一看是福安的劇團,以為是棠溪閩劇團來了,就打開祠堂大門,讓他們把戲擔挑進去。就這前后腳工夫,棠溪閩劇團也到了洪下村,看到前家閩劇團已經(jīng)把戲擔挑進去,想著都是同行,誰不會遇到點難處,就讓給他們演。才剛走到村子前門口,后頭就聽到了風涼話,這下團里的小伙子們不干了,大家回轉(zhuǎn)身來把戲擔往祠堂里挑,說什么也要在洪下村演上一出戲!村人一聽晚上兩個劇團要在這里“賽臺”斗戲,都傳開了。先來的閩劇團演的是《程咬金過百歲》,棠溪閩劇團演的是《棋盤山》。兩出戲斗下來,越到后面,高潮迭起,喝彩連連,已是夜里十二點多,臺下依然人聲喧闐,不肯散去。第二天一早,先前來“爬門頭”的閩劇團自覺技不如人,悄悄挑走戲擔,離開了村子。
武陵溪畔,流水潺潺,春去秋來,花開花謝,轉(zhuǎn)眼到了1985年,福安閩劇團向外招生,為了謀生,也為了有更好的發(fā)展,原棠溪閩劇團的部分臺柱子就去了城里,為了填補空缺,劇團聘請來一些外地演員,但由于工資偏高,再加上與本地演員配合不夠默契,這種狀況到了1989年終于維持不下去,于是劇團再次解散了。
曾經(jīng)一度輝煌的閩劇,就此成為一代棠溪人心靈深處永恒的印記,那記憶中的絲竹之聲,音韻裊裊,悠悠揚揚,縈回在時光的古巷里、舊祠中,走過去,那檐前屋角,石壁斷墻之上,隱隱還有人在輕輕哼唱……
來源:閩東日報
文字:沈榮喜
編輯:陳姜燕
審核:藍青 梁輝約
責任編輯:陳姜燕
(原標題:知乎者也 | 沈榮喜:縈繞在記憶中的絲竹聲)